题图是奥迪隆·雷东画的独眼巨人
1.
那是我第一次发现其实荔枝是一种用一只手也能吃的水果。
在我心中,水果大致分为两种。一种是一只手就能吃的。比如苹果,梨,香蕉等等,基本上就是一只手拿着张嘴啃就可以了。而另外一种就是得两只手协作吃:山竹,橘子,还有在那天之前,荔枝也是。
这些水果要求人用两只手吃。需要两只手拿着它,指甲嵌入果皮,手腕一翻掰出一瓣儿又一瓣儿。掰得时候要坚决也温柔。坚决是因为那些果肉往往都一瓣瓣儿攒得很紧,而温柔是因为那些果肉也都脆弱,稍一不小心就破裂,汁水飞溅滴得满手都是。
我一直觉得这种要求人两只手吃的水果,潜台词就是要求人在吃它的时候把它当成一件很重要事。要全神贯注。要吃它的时候就只吃它,不要做其它的事情。
但我在打电话的时候突然很想吃荔枝。
荔枝是周末的时候在中国超市的意外惊喜。美国不好买荔枝。国内的荔枝季来了成人故事,互联网上铺天盖地都是各地山村果园的荔枝广告。吃荔枝的气氛那么浓郁,仿佛是慢慢扩散、渗透到太平洋对岸的北美大陆。我在超市的冷柜里看见它的时候真是开心极了。小小的纱兜装着,仿佛是怕它们跑了。
电话那头的人还喋喋不休地说着,我举着手机贴在脸上。找不到耳机,不想开免提,我想吃荔枝的渴望却越来越强烈。我觉得我应该很认真的听,所以不好意思说什么:“啊请你稍等一下我去吃一个荔枝。”
吃一个荔枝一定是说谎的,荔枝这种东西一定是十个起吃的。真的好想好想吃荔枝啊!
我拉开冰箱门,抓出那包荔枝。一只手扯开纱兜,拿出一颗圆鼓鼓的荔枝。”你继续说。“我应和着电话那头的声音,用拇指将荔枝按在案板上,食指一扣,荔枝便露出盈盈的白肉。指尖稍微一动就剥出一颗完整,剔透,甜润的果实。
我被自己的熟练惊呆了。我又用一只手剥开了几颗荔枝,忽然觉得人生前二十年两只手恭恭敬敬认认真真吃过的荔枝都是逢场作戏,都是自作多情。
2.
那其实还是蛮重要的一通电话的,是我五年前就想打,但一直没有【88 个靠.谱项.目】勇气打的电话。
电话那头的女人是我爸的女人。我知道她叫什么,知道她做什么,知道她长什么样,知道她最近又去哪儿玩儿在干什么。毫不夸张的说,我对她的关注可能比对我爸的关注还要多一点。由于她经常更新公众号,所以甚至对她的近况比对我妈的近况了解得还要多一点。不过一个概念性问题我没有办法回答,之所以叫她“我爸的女人”,是说不清她究竟是我爸的女友还是前女友?还是炮友?
但这并不重要。我一边吃荔枝一边听她给我讲了个故事。
她继父很早以前就过世了,过世的原因是高血压导致的脑溢血。非常突然,在下班途中突发,人一下子就没了。她母亲恨他,她可能也恨:他们都知道他继父有高血压,一直劝他吃药。但他就是不听,结果忽然有一天人就没了,留下他们母女两个人相依为命。
”我觉得我能理解你们恨他。“ 我一边说一边扔一个荔枝进嘴里。美国的荔枝不知道是没有完全熟成还是品种问题,没有国内那种爆炸式的甜度。不过我觉得反而正好,清甜不腻,正好可以满足我一个接一个一个接一个地吃,不会齁嗓子。
”后来你爸给我讲了个故事。我们一下子就原谅他了,你想听吗?“故事里面嵌套故事。我喜欢这种叙事结构。”你说你说。“我把荔枝核吐进垃圾桶。一想到电话那头的人大概是不知道我在多么熟练地吃荔枝的,我心里竟然浮起了小小的遗憾。单手吃荔枝,真应该让她见识见识。
”你爸也有高血压,你爷爷也有,这是家族遗传。但他也一直不吃降压药。“我没有反应过来这里的”他“指的是谁,但我没有细究。相对比于故事中的人物,我从来都更喜欢情节的起承转合是谁并不重要。”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不知道。“ 我心里的台词是你快说别卖关子了。
”因为吃降压药会影响性功能。我妈知道之后一下子就原谅我继父了。“
3.
小学的时候流行过一个笑话成人故事,或者一个故事:从前,一个人走在路上,忽然嘎嘣一声死了。
那时候经常会出现这样的对话场景。两个小学生走在路上,东聊聊,西聊聊,聊完今天要写的作业,明天食堂的菜单,周五的摩尔庄园更新之后,就会陷入一种非常稚嫩而轻盈的沉默与寂静。那种寂静尚未附加上成年人世界无话可说的沉重,而”尬聊“这个概念也尚存在于混沌之中未曾诞生。
小学生A决定打破沉默:”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小学生B刚吃完一包辣条,正在嘬手指:”你说。“
小学生A:”从前有个人,走在路上——”此处一定要注意延长音调。
小学生A小学生B异口同声:“嘎嘣一声死了!”
然后两人相视哈哈大笑,气氛又变得活跃起来了。
现在想起来,这根本既算不上故事,也算不上笑话。如果按照故事的标准,按照起因过程高潮结果来分析的话,也都分析不出来什么吧?起因和过程糅杂在一起——一个人走在路上,高潮是”嘎嘣一声“,结果是:死了。如果按照笑话来分析,哪里好笑呢?嘎嘣一声?
这个故事还有变种:从前有一群人走在路上,忽然他们都嘎嘣嘎嘣嘎嘣死了。如果说嘎嘣是原版故事引人发笑的原因,那这个有三个“嘎嘣”的加强版,有没有变得更好笑呢?
但昨天我挂了电话之后忽然觉得,她和我讲的故事还可以这么讲:”从前有一天,我爸走在路上,嘎嘣一声死了。“
因为吃降压药影响性功能,所以没吃。然后嘎嘣一声死了。
我终于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然后我不停地笑,笑得肚子疼,笑得眼泪都要流出来了。仿佛是在十余年之后终于理解了这个故事的笑点,然后要把这十余年空缺的笑声补回来。我不停地笑,笑得清脆,响亮,利落,笑得嘎嘣嘎嘣嘎嘣作响。
4.
这篇文章的标题是低劣成人故事,其中低和低俗没有任何关系。
我一直感到有些莫名其妙的是,昆汀那部《低俗小说》到底哪里低俗了?尤其是和现实日常生活相比。它的画面更精美,配乐更好听,人物形象更饱满,再恕我直言,演员形象也要远超于一般人日常生活中的平均值。换句话说,男主角坐在马桶上拉屎,可能也要比我们坐在马桶上拉屎更赏心悦目一点。
就拿坐在马桶上拉屎这件事来说。我们难道不是每天都要拉屎吗?人拉屎就要擦屁股。擦屁股就意味着要隔着薄薄的一层纸去摸自己带屎的尻、屁眼、肛门。除非你吃了很多富含纤维素的食物,往往一次是擦不干净的。所以你要再擦第二遍,第三遍,第四遍……承认吧,你每天都要多次抚摸自己带屎的肛门。好吧,隔着一层纸抚摸。
那层纸又算什么呢?屎的温度与质感总是那么富有穿透力。你就承认吧,你的生活远比《低俗小说》低俗。
吃荔枝和拉屎之间没有明显的因果关系,但这确实是一条客观存在的、令人感到忧伤的因果链。张枣写过一首诗叫《那使人忧伤的是什么》,他写:”是因为无端失落了一本书?“不,这也未免太矫情了,我有更重要的事情需要忧伤。使人忧伤的是再好吃的荔枝都会变成屎,使人忧伤的是屎都无法长久地陪伴我们,连宿便都无法和你相伴一生。
于是第二天早上坐在马桶上的时候,忽然很忧伤地想到(这忧伤中包含对于荔枝这条因果链的惆怅,但同时也有其它的一些东西),如果这一切都没有发生就好了!
真的。如果这些都是我瞎编的,瞎想的,都是我坐在书房咬着笔决定”啊!我想写个故事!“时,搜肠刮肚编出来的一个故事,那就好了!不过值得一提的是,我希望它没有发生过、全是瞎编的动机,并不是出于希望自己的生活能更平静、更正常。我希望它没有发生过,是因为我觉得这个故事真是太真实,太精巧,太有趣了。我太希望占为己有把它写出来了。
可是现在它已经发生过了。我对它的叙述便无外乎是一种蹩脚的模仿,一场拙劣的邯郸学步,一篇低劣小说。低劣小说中的低,更接近于描写我猥琐地压低身子贴近现实生活的模样。
你不要误会,“压低身子贴近现实生活”不是在拔高自己。你知道那种大风天里在天上飘来飘去的那种塑料袋吗?装过荔枝核,又甜又黏的塑料袋。就算落到地上,还能回收吗?
5.
既然小说无外乎是对现实生活的拙劣模仿,那么人为什么要写小说、读小说呢?
人是不是对叙事是有接近本能的偏好?我小时候每天晚上睡觉前要听故事。我妈每次都想给我放贝多芬,当时风传说什么听交响乐可以开发大脑一类的。但我都赖着说我听故事。“那我们来听贝多芬的故事吧。”我妈很无奈,后来就买了什么名人故事的磁带放给我听。
在百度上搜索“贝多芬的故事”,百度会告诉你约有一百八十万条结果。在谷歌上搜索the story of Beethoven, 谷歌会告诉你在0.54秒内它为你找到了两千三百万条结果。在这两千三百万条英文结果和一百八十万条结果之中,哪怕只有十分之一甚至百分之一的链接中包含一个不同的故事。
那也得有至少十万个贝多芬的故事了。
可是贝多芬的一生真的发生了十万条故事吗?贝多芬出生于1770年12月16日,死于1827年3月26日。如果不算闰年的话,如果我的数学正确的话,那么贝多芬一共活了20176 天。保守的计算,贝多芬每天都得经历五个值得写下来让两百年后的人们扶额感慨的故事。
我出生于1998年6月5日,今天是2017年6月21日。我已经活了1045周又6天总计7321天。我有多少故事可以讲呢?当然不是拿我自己和贝多芬去比,但挠挠头想一想,能说出十个,十一二个有意思的故事来么?哪个人都很难心平气和地面对这种巨大的悬殊吧:”我好歹也是个人啊!“
也许是这种算法不科学。
换更切实际的角度来看,大部分的贝多芬的故事都写于贝多芬归西之后。也就是说,死亡日期并不是一个很合理的时间节点。让我们重新计算一下的话,今天是贝多芬诞生于这世界上90403天——这个数字保守多了。哪怕贝多芬一生只发生了那么两三件值得人当故事记下来的事情,在他去世之后的七万多天里,前赴后继的写故事的人也逐渐把他推向了某种故事构建出来的王座。
这是不是说一个人的故事大部分都发生在他死后?比如贝多芬,也比如那个因为降压药阻碍性功能而拒绝吃降压药而嘎嘣一声死了的男人。这样也就解释得通为什么有时我们热爱故事大于热爱生活:从时间的尺度上来衡量的话,一个人死亡的长度一定会远超于生活的长度,而世上再也没有比死人更脆弱更无助的人了(一个死人是无法拍案而起为自己辩护的)。
只有故事能够捍卫我们的死亡。我们对故事的热爱几乎蕴含着一丝讨好。哪怕这故事是对生活粗糙而拙劣的模仿。哪怕这故事是一部低劣小说,它也是我们死后唯一可以用来自卫的武器。
6.
小时候睡前需要听故事的习惯延续到成年之后就变成了睡前不停地想一些事情,在脑海里自己给自己讲故事。
打完电话的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我反复地想起那个故事,想起那个故事里嵌套的故事,想起那段叙事的真正结局:”因为吃降压药会影响性功能。我妈知道之后一下子就原谅我继父了。“
这让我想起:“从此,王子和公主幸福快乐地生活在一起。”
小时候读得很多童话故事都有这种一句话结局。印象最深刻的是我曾经有本法国民间童话故事集,那本书里几乎所有的故事都是以这句话结尾的。当时看了只觉得法国人真浪漫真理想主义,但后来仔细想想,这样的结尾总是蕴含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伤的。你想,这种童话故事总是大人讲给小孩听,总是长辈说给晚辈听,也就是说,讲故事的人一定是要比听故事的人更懂得生活的残酷性,更懂得世界上没有什么“从此以后幸福一生”这样一帆风顺的故事。
但他们仍然做出了选择。他们选择不讲灰姑娘的妊娠纹,不讲白马王子的前列腺发炎,只讲“从此,王子和公主幸福快乐地生活在一起。”
这是一种欺骗吗?
乐观的人会说这不是欺【 88 个实.操.项目 】骗。两种角度。角度一,妊娠纹和前列腺发炎只太是在幸福面前太不值得一提了,幸福的万丈光芒遮掩了半夜的瘙痒难耐。 角度二,妊娠纹和前列腺发炎本身就是幸福的组成部分,罗素说得好:须知参差多态,乃是幸福的本源。你爱他意气风发,自然也要爱他尿线分叉。
悲观的人也会说这不是欺骗。新华字典里给欺骗的意思是指“以虚假的言行掩盖事实真相﹐使人上当。” 讲这种故事给小孩子听,在悲观的人眼里只满足了前半部分:没有全盘托出生活之残酷。但这件事并不满足后半部分。使人上当?不,小孩子根本不明白“幸福快乐地生活在一起” 究竟是什么意思,等他们终于有一天明白了,回过头来发现自己脚下的路本来就是自己唯一能选择的路,这是生活唯一的、令人无可奈何的真实面目。
回到我们的低劣小说,结尾稍微扩写一下是这样的:公主在得知王子是怕影响性功能而不吃降压药而嘎嘣一声死了之后,决定原谅了王子。
从此,王子和公主幸福快乐地生活在一起。
7.
作为故事的叙述者,有时候我们需要对一些谜团保持沉默,给读者他们渴望的困惑。
这里有一道非常现成的阅读理解题:为什么故事的最后公主选择原谅了王子?
首先我需要承认这并不是一道好题,它有一个隐含的假设:公主真的有所选择。最后的结果“原谅”,是公主自己作出的选择。我们并不能忽视的是很多情况下我们的所感所想全然是处境的造物——就如同在游行的人群中情不自禁地热血沸腾。你甚至无法选择这”情不自禁”:在一定的处境下,感受到特定的情感,是你的责任与担当。你别无选择。
不过我们姑且认为真的是公主选择原谅了王子。那么为什么?
这道题满分五分。我的朋友大转给出的答案我给三分。她说:这个女的是不是觉得人完全就是受到低级原始欲望的驱动啊?
这三分里面我给两分答案分,一分友情加分(废话我的好朋友当然说得要比别人更对)。对人类动物性、各色欲望的否定没有意义也没有帮助,所以我猜这原谅之中定会有一种使人痛彻心扉的彻悟:公主忽然意识到王子不希望连公主的基本欲望都满足不了,所以宁肯不去吃药也希望自己能够满足公主。这难道不是一种殉情?!
但我总觉得这其中还有别的因素。
我不可抑制地想去猜测,当王子不知道第几次偷偷扔掉自己的降压药,故意不去吃自己的降压药,明知道自己不吃药会有生命危险却还是不去吃的时候——究竟有多大一部分是出于公主的幸福着想,而又有多大一部分,哦让我们直截了当地说吧,是为了自己交媾时的快感。
假设公主知道了王子完全是为了自己的快感而不去吃药,他的死亡和殉情的浪漫毫无关联的话,那她还会愿意去原谅王子吗?如果她不愿意的话,那她是真的爱王子吗?难道爱一个人不就是希望他快乐吗?她为什么希望王子失去他的快乐呢?
可是如果她在这种情况下还会愿意原谅王子的话,那她为什么一开始会恨王子呢?
8.
列侬唱:”All you need is love.” 可掉过头来却也抛妻弃子。海德格尔在《诗 语言 思》中写道:“充满劳绩,但人诗意地栖居在这片大地上。我要说星光璀璨的夜之阴影,也难与人的纯洁相匹敌。” 他在现实生活中里却是个睡女学生的死纳粹。
好像故事和人生之间还是有点区别的。
Alexander Nehamas 有本写尼采的书,我一直以为叫Literature as Life。一直放在书架上,我让我常常好奇,为什么是Literature as Life 而不是Life as Literature. 当时我给的答案是,前者听起来像句老实人说的话,后者像是文艺青年在放屁。
后来我发现这本书其实就叫Life as Literature。
我这些天一直在想,如果这个故事真的是我自己瞎编的,我会怎么改。我发现我其实并不会改,也同时发现我一直都是一个很蹩脚的写作者。我听到的这个故事已经很低劣了:它并没有很好地捍卫死者的尊严。而我写过的大多故事,远比这低劣故事更低劣,那些偶尔能看得过去的,也都是这种机缘巧合道听途说来的。
“不过如果这些事情没有发生的话,你也不会这么能写东西的呀是不是。”我继续熟练地单手剥着荔枝,电话那头她这么说着。如果这是从前,也许我会惨笑两声,心里说句”拜您所赐“,心甘情愿地跳入那“悲惨童年造就敏感心灵造就未来作家“之类的老土叙事。
但这次我没惨笑。我后槽牙一用力,”嘎嘣“一声咬碎了嘴里的荔枝核:”他奶奶的,您说得真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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